十五辆军用卡车排着队向西而行,最前面的是熊三娃开着一辆道奇六轮小卡开路,因为他的驾驶技术好,所以夏阳也坐在这辆车里,同时也算是指挥。而最后一辆压阵的车是由王鹏开的,为了安全起见,夏阳安排着第三连的连长葛波坐在那辆车上。第三连总共有一百二十几个人跟了来,十五辆车每辆车上可以坐七到十个人,倒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差错。
张贤与陈大兴坐在同一辆车上,陈大兴是司机,所以开着车,而张贤却被当成了汽车连的机械师。这辆车是十轮的道奇大卡,排在倒数第三的位置上。车楼里除了司机之外,可以坐上两个人,除了张贤,还有一个第三连的班长,因为他的个头很高,足有一米八九的样子,所以大家都叫他作李大个子。从高庄出来,因为有这个李大个子在,张贤与陈大兴两个人都没有主动的说过一句话,倒是这个李大个子问这问那,可是他一闭上嘴,车楼里的气氛又马上沉闷起来,他想睡上一小会儿,又被颠得昏头昏脑,三个人就这么干干地开到了涡阳城。吃过午饭之后,车队继续上路,这个李大个子却不愿再坐到车楼子里了,虽然车楼子里可以扛扛寒风,但是他却被憋屈坏了,宁愿着坐到车后的斗子里去,与他的那七个战友在一起,用他的话来说,还可以聊聊天,吹吹牛,也比守着陈大兴与张贤这两个哑巴好得许多。
李大个子到了车后,对于张贤与陈大兴来说却是巴不得的事,很多的话两个人说起来也就方便了许多。自从诉苦会之后,因为工作组不断的找他们谈话,要他们倾吐心声,搞得他们就象是受审一样,时时刻刻都要崩紧自己的神经,生怕一个不注意会把话说错。每次谈完话后,几乎就到了深夜,他们都是筋疲力尽地倒头就睡,这样的事对于张贤与陈大兴来说,觉得比当初在战场上冲杀拼刺刀还要累人,所以几天里来,两个人都没有说上几句话,这个时候正是一个机会,可以互相倒倒苦水了。
因为要保持队形,同时也要保持车距,所以车队开得并不快,按照夏阳的计划,怎么也要在天黑前,赶到亳县南面的十河集过夜。张贤转过头,通于车楼后面的一个玻璃小窗,可以看到坐在车斗里的那几个解放军战士,此时虽然车斗上还罩着篷布,隔开了外面的空间,但是依然无法隔开刺骨的寒冷,那几名战士穿着厚厚的棉袄挤在一起取着暖,却也有说有笑,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,倒是非常热闹。
“阿水,他们在说什么?”陈大兴也听到了后面传来的欢声笑语,忍不住地问道。
张贤摇了摇头,苦笑了一声,道:“听不清楚,可能是在谈抓俘虏的事!”
陈大兴愣了一下,也苦笑了起来,有些无可奈何地道:“呵呵,我们就是他们抓到的俘虏!”张贤没有马上答话,想了一想,又看了看此时自己身上的灰色解放军的军装,自己先笑了起来,指着这身衣服道:“我现在才明白过来,为什么**是越打越多,而国军却是越打越少!其实这些解放军里很多人都当过俘虏,跟我、跟你一个样子,他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好呀!做得彻底,也就难怪许多人当了解放军之后,就把自己当国军的那段经历忘记了!你看,我现在就要快忘记自己了!以为我也是解放军了!”
陈大兴转头看了他一眼,也笑了起来,却一本正经地道:“阿水呀,你现在就是解放军呀,可别说自己不是!”张贤怔了怔,明白他这是一个善意地提醒,当下点了点头,同时有些伤感地道:“我也就是在你跟三娃的面前,还有一点的尊严,在别人的面前,我只不过是一个半边人!”
陈大兴默然了,的确,如今张贤的外号就叫做“半边人”,倒是他“于得水”的名字却少有人来叫了。
“我兜里有一张纸条,你帮我掏出来看看!”陈大兴双手把着方向盘,因为路况不好,也不能放开,这样对着张贤道。张贤伸出手来,按照他所指的那个衣兜里,果然摸出了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,只是这张纸条显然原来被人揉搓过,上面还满是皱褶。
陈大兴看了一眼,正是这张纸条,于是对着张贤道:“你看一下!”
张贤小心的打开来,生怕会把这张破纸撕烂了,可是,当他把纸条展开来,看到上面熟悉的几行字时,不由得惊呆了:这张纸正是当初他从双堆集战场上逃脱之时,给刘兴华的,上面是他写的一首小诗:“精卫衔微木,将以填沧海;刑天舞干戚,猛志固常在。同物既无虑,化去不复悔;徒设在昔心,良辰讵可待!”
“这……这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?”他不惑不解。
陈大兴看了如此惊讶的样子,笑了一下,这才解释着道:“这是王医生在走的时候,给我的,我知道其实她是要让我转交给你!”
“娜娜?……”一时之间,张贤只觉得心头一阵得激动,刚才还觉得有些冷的身体,霍然间便热了起来。不用想,这是刘兴华交给王金娜的,只当是他的遗物,而王金娜让陈大兴转交给自己,其中的深意已然可知了。
见到张贤沉默不语,陈大兴却有些心急起来,诚恳地对着他道:“贤哥,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,我把心底的话掏给你!其实王医生早就已经认出了你来,只是她很识大体,没有与你相认。我明白她为什么把这首诗给你,这首诗其实是你当初的表白,只是时过境迁,她是希望你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志向。作人,必须要有一个目标,就象精卫填海、刑天舞干,哪怕是永远也无法达到,也要矢志不移,如果因为一点的挫折就心灰意冷,那么就真得是沦落了。贤哥,这么些年来,你是我最佩服的一个人,不是因为别的,就是因为你的精神,是我一直想要效仿的,我真得不愿看到你现在的这个样子,我指的是你的精神,不是你的相貌,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回复到我以前认识的贤哥呢?”
这一番话,如同醍醐灌顶一样,让张贤刚刚还倍觉火热的身体,一下子又被凉水浇了一个透顶,浑身上下忍不住地打了一个激灵。是呀,陈大兴的话说得不错,人必须要有一个活着的目标,就象是精卫填海、刑天舞干,娜娜已然看透了自己的心里,便是连陈大兴也看出了自己的萎靡,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够振作起来,他们都是关心自己、体贴自己的亲朋与好友,难道自己真得就甘心这么得过且过的活下去吗?难道就真得将这些知己的期望付之流水吗?先不说别人的期望,就是自己内心里,难道愿意这样地活下去吗?不错,张贤呀,你的脸是毁了,但是这半张脸难道就是你的全部吗?他蓦然惊醒过来,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阴影一下子便一扫而光。人的脸及至人的躯体,也不过是一个臭皮囊而已,只要精神不灭,那么躯体的损伤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?想一想那些战死的同袍兄弟,与他们相比起来,至少你还活着,这就是一种动力,哪怕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,张贤呀,你也要勇敢而坚定地活下去,不仅要从头开始,而且还要活出个样子、活出一个风采来!想到这里,他一扫这些日子里深埋在心头的阴霾,马上便觉得轻松了许多,随手将这张纸撕成了碎片,摇下车窗撒么了外面。风扬的风里,那些纸屑就象是雪花一样四处乱飘着,纷纷地已然不知了去向。
陈大兴愣了一下,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,忽然发现了张贤露在外面的半边脸上,那只眼睛里终于闪出了以往那种坚定而又智慧的精光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