睁开一张血盆大口的鱼怪在罗盘砸地之际,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,已经迅速合拢大嘴,只是巨大的惯性,让它依旧冲向那位已经猛然起身的幂篱女子,结果被那不退反进的女子一步跨出,高高跃起,一拳就将鱼怪打得坠向湖面八卦阵中,当那副庞然身躯触及八卦阵当中的艮卦,鱼怪头顶顿时砸下一座小山头,砸得鱼头之上,可怜鱼怪被一弹向震卦,顿时电光闪烁,呲呲作响,噼里啪啦的,鱼怪蹦跳带滑行,落入离卦,便有大火熊熊燃烧,就是这样凄惨,然后鱼怪又尝过了冰锥子从湖中戳出枪戟如林的阵仗,最终变化成一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,不断飞奔,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抹脸擦泪,又是躲过火龙又是躲冰锥的,偶尔还要被一条条闪电打得浑身抽搐几下,直翻白眼。
这一幕幕,看得陈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视,稍稍转移视线,还闭上一只眼睛。
见过了不少凶神恶煞为害一方的精怪,不管下场如何,刚抛头露面那会儿,大多一个比一个威风八面,就说鬼蜮谷,肤腻城范云萝的车辇,就连那与铜臭城鬼物对峙的精怪,都有一帮喽啰帮它扛着一块大木板,陈平安还真没见过眼前这么下场凄凉的可怜虫。
湖上场景。
看得仙师之外的湖边众人,一个个大口喝酒,喝彩不断,那些个顽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长辈身边,除了一开始大鱼跳出湖面,张嘴吃人的模样,有些吓人,现在倒是一个个都没怎么怕。宝相国一带,最大的热闹,就是仙师捉妖,只要瞧见了,比过年还热闹喜庆。
当尽量离着湖面八卦阵法一尺高度的小女孩,飞奔闯入巽卦当中,立即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圆木砸下,黑衣小姑娘来不及躲避,深呼吸一口气,双手举过头顶,死死撑住了那根圆木,一脸的鼻涕眼泪,哽咽道:那串铃铛是我的,是我当年送给一个差点死掉的过路书生,他说要进京赶考,身上没盘缠了,我就送了他,说好了要还我的,这都一百多年了,他也没还我,呜呜呜,大骗子……
陈平安信这小姑娘水怪看似荒诞的言语。
这哑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减的异象,应该就要归功于这个真身模样不太讨喜的鱼怪小丫头,这么多年下来,商贾过客都在此驻扎过夜,从未有过伤亡,其实人也好,鬼也罢,说什么,任你天花乱坠,很多时候都不如一个事实,一条脉络。不管怎么说,这么多年来,当地百姓和过路商贾,其实应该感激她的庇护才对,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,都该如此,该念她一份香火情。只不过仙师降妖捉怪,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所以陈平安哪怕在鱼怪一露头的时候,就知道她身上并无煞气杀心,多半是眼馋那串铃铛,加上起了一份戏谑之心,陈平安自然早已看穿那幂篱女子,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……也可能是宝相国的六境总之陈平安都没有出手拦阻。
不过幂篱女子手上那串铃铛,本就是鱼怪小姑娘的物件,这一点,还是有些出乎陈平安的意料。
当小姑娘道破真相后,那一拳退敌的幂篱女子站在碧绿小湖边上,笑道:放心吧,捉你回去,不是要杀你,这是牵勾国国师的意思,那边缺了一个河婆,国师大人相中了你,需要你去坐镇水运,不全是坏事。不过事先说好,我也不愿蒙你,你是此湖水怪出身,天生亲水,塑造金身成为河婆的可能性,要比人死为英灵的那些存在,机会更大,但也不是板上钉钉就能成功的,没法子,我们与牵勾国朝廷世代交好,人家国师府又给了一大笔神仙钱,我这么做,强行将你从哑巴湖掳走,是有些不厚道。之所以与你说这些,是我觉得你当年赠送铃铛的牵勾国书生,更太厚道,不但没有还你铃铛的意思,还珍藏起来,当了家传宝,铃铛也是他后人赠送的牵勾国国师,为此还得以官升一品,顺便帮着祖先要到了一个追赠谥号。你要骂,可以等当成了河婆再使劲骂。这会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,省得继续吃苦头。
黑衣小姑娘还双手撑着那缓缓下坠的圆木,当她双脚就要触及湖面八卦阵的时候,愈发哀嚎道:我都快要成为水煮鱼了,你们这些就喜欢打打杀杀的大坏蛋!我不跟你们走,我喜欢这儿,这儿是我的家,我哪里都不去!我才不要挪窝当个什么河婆,我还小,婆什么婆!
幂篱女子叹了口气,示意其余八位师门修士不用着急合拢阵法,对那水怪小丫头循循善诱道:那我跟你打个商量我可以帮你跟那位国师大人求个情,那笔神仙钱我就先不挣了,但是你必须跟我返回师门,还是要挪个窝,我不能白跑一趟,若是空手而返,师父会怪罪的。我师门附近有一条江河,如今就有水神坐镇,你先瞧瞧人家当水神是个什么滋味,哪天觉得当河婆也不错了,我再带你去登门国师府,如何
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。
身为纯粹武夫的女子双手掐诀,念念有词,竟是也能驾驭灵气,撤掉了那根巽卦上空的圆柱。
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几下,双臂弯曲前后摇晃,然后眼珠子滴溜溜转。
幂篱女子笑道:别想跑啊,不然红烧鱼,清蒸鱼,都是有可能的。
小丫头抽了抽鼻子,哭丧着脸道:那你还是打死我吧,离了这里,我还不如死了算数。
幂篱女子有些无奈。
其余仙师似乎也都觉得好玩,一个个都不急于收网抓妖。
骤然之间,从天际极远处,亮起一抹耀眼剑光,转瞬即至,御剑悬停众人头顶,是一位身穿浅紫法袍的年轻剑修,发髻间别有一根断断续续有雷电交织的金色簪子,微笑道:这头哑巴湖小妖极难捕捉,你们好手段。多少钱,我买了。
幂篱女子微笑道:可是金乌宫晋公子
年轻剑修笑道:正是在下。
女子摇头歉意道:这头妖物不能卖给晋公子。
年轻剑修皱了皱眉头,我出双倍价钱,我那师娘身边刚好缺少一个丫鬟。
女子犹豫了一下,仍是摇头道:抱歉,恕难从命。此物是师门答应牵勾国国师府的,我今夜做不得主。
那金乌宫宫主夫人,性情暴虐,本命物是一根传说以青神山绿竹炼制而成的打鬼鞭,最是嗜好鞭杀婢女,身边除了一人能够侥幸活成教习老嬷嬷,其余的,都死绝了,而且还会抛尸于金乌宫之巅的雷云当中,不得超生。但是金乌宫倒也绝对不算什么邪门魔修,下山杀妖除魔,亦是不遗余力,而且一向喜欢拣选难缠的鬼王凶妖。只是金乌宫的宫主,一位堂堂金丹剑修,偏偏最是畏惧那位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,以至于金乌宫的所有女修和婢女,都不太敢跟宫主多言语半句。
不然这笔买卖,不是完全不可以谈。师门和牵勾国国师,想必都不介意卖一个人情给势力庞大的金乌宫。
年轻剑修一挑眉,好好讲理偏偏不听,非要我出剑才听话不成你这青磬府的小婆姨,六境武夫,加一些符箓手段,信不信我挑花了你这张本来就不咋的的脸庞,再买下那头小妖
年轻剑修冷笑着补充了一句:放心,我还是会,买!不过从今往后,我晋乐就记住你们青磬府了。
幂篱女子心中叹息,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整座师门,金乌宫修士一向爱憎分明,并且喜怒无常,一旦不讲理之后,那是难缠至极。